《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 -- Don't give up.
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Running.
能夠不顧一切地一直跑下去,至少到最後都沒有用走的,實在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啊!
村上春樹從 1982 年秋天的 33 歲開始,累積了二十多年的跑步經驗,甚至連續好幾年都至少跑一次全程 42.195 公里的馬拉松,在不斷往前奔跑的過程,曾在練習或比賽中遭遇撞牆期、曾因無法控制的筋攣而灰心的放慢速度、曾在怎麼樣也沒辦法回到過去的體能時陷入跑者的憂鬱(Runner's blue)、曾在練跑的日子裡欣賞著身邊不斷推移的風景和人們,他用筆記錄下跑步與生活的交集、記錄下如何透過跑步的鍛鍊讓自己成為一名職業小說家。
從村上春樹回憶並敘述自己跑步的文字中,我得以更貼近他,仔細端詳這一位小說家真實的面孔與思緒,得以看到他怎麼由一位每天抽菸、經營爵士樂俱樂部似的咖啡廳店長,因為一場夏日午後坐在神宮球場外野席的養樂多燕子隊迎戰廣島鯉魚隊的比賽,因為 1978 年 4月 1日下午一點半的晴朗天空和剛長的綠色鮮嫩草坪的觸感及球棒的爽脆聲音,因為村上春樹確實接到了那時候從天上靜靜飄下來的東西,於是他告訴自己:「對了,來寫小說看看。」然後就開始寫了。
屬於容易增加體重體質的村上春樹,在開始每天跑步之後,體重也漸漸停留在該停留的地方,戒菸也成為自然之事。除此之外,村上春樹更透過每天早晨在路上跑步,將身體實際感受體驗而記住的專注力與持續力,運用在「頭腦內不斷剝削著骨肉般的勞動、使出渾身解數的肉體能力到殘酷役使地步」的寫作上。
村上是這麼說的:「我寫小說,很多是從每天早晨練跑路上所學到的,很自然地從肉體上、實務性的學到。」「我覺得能沒有休息持續地跑到今日,真好。」「以一個不完美的人,一個擁有極限的作家,一面走過充滿矛盾不起眼的人生之路,依然能期待著自己內心出來的小說會是什麼樣的東西,畢竟也是一種成就吧。我甚至覺得似乎可以說是一種奇蹟。而且每天跑步如果多少輔助了這樣的成就的話,我就不得不深深感謝跑步了。」
帶著謝意,村上規律且近乎宗教性地跑著,他從不積極挑戰記錄或成績,而是以『強化基礎體力是朝向更大的創作不可或缺的事』的態度去看待跑步這個運動,他的職業是小說家,所以他始終堅持的基本方針是:「寫小說是不健康的職業。用文章把故事塑造起來時,無論如何都必須把人性中根本存在的毒素挖出表面來。作家必須向這毒素正面挑戰,明明知道危險卻必須俐落地處理。沒有這種毒素的介入,是無法進行真正意義上的創造行為。」「如果希望以寫小說為職業的話,我們不得不建立自己足以對抗那樣危險的(有時甚至是致命的)體內毒素的免疫系統。這樣一來我們才可能正確而有效地處理更強的毒素。」「要處理真正不健康的東西,人必須盡量建康才行。」
村上也詳實記錄下每回練跑或比賽時自己的心境,用他一貫冷靜又獨特的譬喻手法描寫每一次令他印象深刻的跑步時光,好比他寫著第一次跑著賽程 100公里的超級馬拉松,好不容易穿過75公里的撞牆期後的身體感受:『出現在十九世紀英國風景名畫裡的那種意味深長的雲,厚重地覆蓋著天空。我周圍有很多人,只是默默地朝向終點移動著腳步。在那之間,我能感受到非常安靜的幸福感。吸入空氣,吐出空氣。呼吸聲中聽不出凌亂。空氣非常安穩地進入我體內,然後離開我身體。我沉默寡言的心臟以一定速度反覆膨脹縮小著。我的肺像勤勞的風箱那樣,規律地把新的氧氣送進體內。我彷彿目睹他們勞動的姿態,聽取他們發出的聲音,一切都沒有問題地繼續動著。』
書中那些跑步的過程,讓我想到自己從國中起開始喜歡上慢跑,然後斷斷續續跑著的點滴。村上在書裡曾這樣說過自己:「不管是什麼事,只要喜歡,就會以自己想做的方式一直做下去,就算被人阻止,被人惡意批評,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能夠為了喜歡的東西一直堅持下去,絕不放棄,不就是我最欣賞的生命態度嗎?當然取捨也就更為重要了。『除了年輕時期外,人無論如何實在有必要設定所謂的優先順序。要順序排出時間和精神體力的分配比例。到某個年齡為止,自己心裡如果不確實建立這樣的系統的話,人生會缺乏焦點,變成沒有輕重緩急。』
「你無法討好每個人。」簡單說就是這樣啊!
誠如村上自己所言,這不是一本大力主張「來吧!大家每天來跑步讓自己健康起來」的書,而是以他自己持續跑步的行為為軸心的手記,不太有什麼廣泛的適用性,但就是村上春樹他自己。「就把自己感覺到的事情、想到的事情,試著從頭開始直接坦白地,寫成像自己的文章吧。總之只能從這裡開始。」
看著他用文字敘述跑過的無數場景:在盛夏的雅典第一次跑全程 42.195 公里的距離、跑過北海道薩羅馬湖 100公里的超級馬拉松、跑過好幾回的波士頓馬拉松跟查爾斯河、跑過東京市中心的神宮外苑、跑過神奈川住家附近擁有陡峭斜坡的環狀步道、跑在夏威夷州可愛島的晴朗透明天空下、跑上紐約市秋天的馬拉松比賽... ,彷彿自己也跟著村上跑過一遭,心臟因為奔跑而鼓譟、雙腿因為持續蹬地而痠麻、上臂因為不停擺動而疲軟乏力、內心卻也因為慢跑出現的那一片澄澈空明的白色而踏實。
如同前述,我自己也跑步,而且真的不是我自豪,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天生就蠻適合中距離跑步運動(1.5公里~10公里左右) ,曾在高中及大學時參加些小型的中距離路跑比賽,拿過一些當時覺得「呦!好像還蠻不賴」的名次。
只是我跑步時從不像村上春樹那樣聽搖滾樂或爵士樂,也不曾渴望著在跑完時來一罐沁涼的啤酒冰鎮脾胃(都是想喝水或是運動飲料),當然比起跑了二十多年、參加過二十多次全程馬拉松比賽的村上春樹來說,我更像是一個極其業餘、極其平庸的跑者,曾跑過最遠的距離好像也才10幾公里,也不曾連續幾個月甚至幾年幾乎不間斷的慢跑著,但是對於村上那股堅持下去並磨練個人心志的決心,或在經歷「跑者的憂鬱」時期後,開始珍惜穿上跑鞋時心境愉悅空明的胎息的小心翼翼,都令在闔上書本後的我心生景仰及嚮往。
而我也喜歡寫、喜歡創作,也曾經在人生中的某些時刻,因為自己不斷挖掘內心深處的幽暗角落而產生的辭藻及篇章被讚賞、鼓勵,讓自己感覺到「嗯,應該可以這樣繼續寫吧」的純粹的開心。
不過很遺憾的,我絕對不是天才型的那種創作者,我沒有辦法什麼都不做就可以即興創作,像泉水自然湧出來那樣,文章渾然天成,作品很快完成。我產生出讓自己滿意的文字所需要耗費的精力,就像村上春樹在書裡所說那樣:「不管怎麼注意周遭,還是看不到泉水,我必須手拿起鑿子一點一點敲開岩盤,深入地底去挖掘,否則無法挖到創作的水源。」因此當他能夠用有限的才能,及長距離跑步鍛練下的身體牢牢記憶住的專注力和持續力,創作出一片肥沃且遼闊的「村上春樹」國度,真的是使我由衷的驚嘆與佩服。
畢竟村上春樹「至少到最後都沒有用走的」人生,對於將寫作跟慢跑當作個人興趣的我,實在是一件很棒的事啊!
「嘿,記住!別放棄啊。」看著村上春樹的背影,亟欲穿上跑鞋往前跟上他的腳步的我,心中再次出現從山谷深處傳出吶喊般的迴音,出力地提醒著自己 -- Don't Give Up!
最後,我想把《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 一書中,某些令我愛不忍釋的句子節錄下來,好讓自己可以時時咀嚼溫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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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說過:「任何刮鬍刀都有哲學。」不管多麼無聊的事,只要每天持續,其中都會產生某種類似觀照的東西吧。
"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 「痛是難免的,苦卻是甘願的。」(可以自由選擇要不要承受,也就是歡喜甘願的。)這句話,簡單扼要地點出馬拉松這種競技最重要的部分。
有挑戰的目標或對象的話,那應該就是過去的自己。
我多了十歲,名符其實地已經有許多水從橋下流過。
成為專業小說家最高興的事情,是可以早睡早起。
很遺憾我不是天生有才華的那種人,不管怎麼注意周遭,還是看不到泉水,必須手拿起鑿子一點一點敲開岩盤,深入地底去挖掘,否則無法挖到創作的水源。
「肌肉難長易消,贅肉易長難消。」
除了才能之外,對小說家來說什麼事最重要的資質,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專注力。把自己擁有的有限才能,專注到必要的一點的能力,如果沒有這個,什麼重要事情都無法達成。反之這種力量若能有效運用,某種程度上可以彌補才能的不足或不均。
專注力之後必要的是持續力。
傑出的推理小說作家瑞蒙‧錢德勒在一封私人信上寫過類似這樣的事:「就算什麼也沒寫,我每天還是一定會在書桌前坐下來,一個人集中意識。」
同樣的十年,與其恍惚地過十年,不如確實地擁有目的,活躍地活十年才是當然,而且喜歡得多。
對於輸這件事倒相當習慣了。世間超出我能力範圍得事情太多了,怎麼都贏不了的對象太多了。
疲憊這件事,在我身上已經以所謂的「常態」來自然接受了。有一段時間騷動沸騰的肌肉革命會議,對於現有狀態似乎已經放棄再一一抱怨了。已經沒有人再敲桌子、沒有人再摔杯子了。他們把這疲憊當成歷史的必然、革命的成果,並默默包容著。
現在,我終於感覺到似乎逐漸脫離已經持續相當久的「跑者的憂鬱」陰影了。雖然還沒有完全脫離乾淨,但其中已經有某種新的開始的跡象。早晨為了跑步穿上跑鞋時,可以感覺到那些微的胎動。在我周圍,在我內部,空氣確實開始動了。我想這幼苗一定要很小心地培育。就像不要聽漏東西的聲響那樣,就像不要漏看風景那樣,就像不要迷失方向那樣,我向自己的身體集中注意力。
我是一面寫一面思考事情的。不是把想到的事情寫成文章,而是一面寫文章一面思考事情。透過寫這個作業逐漸形成思考下去。藉著重寫,以加深思考。
歲月又繞了一圈,完成一個循環,我心中確實有這種感覺,跑步這行為又化成日常喜歡的事、且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回來了。
11月的紐約真是充滿魅力的城市。天空彷彿下定決心般乾爽澄澈而透明,中央公園的樹木開始染了金黃。天空無比晴朗,摩天樓的玻璃帷幕燦爛的反射著陽光。一條又一條的街道,彷彿可以無止盡地永遠繼續逛下去。柏朵‧古德曼(Bergdorf Goodman)百貨公司的櫥窗裝點上高級的喀什米爾毛大衣,街角散發著烤Pretzel 餅的香味。
然而現實人生中,卻往往事與願違。我們的人生在某一個時點,被迫需要明快下結論時,來我們家咚咚敲門的,大多是手上拿著壞消息的郵差。 因此我們需要有,所謂的B計劃。
好像把昏暗的雲屑,誤吞進胃裡似的。怎麼想都無法接受。
和以前一樣地(有時可能比以前更)繼續努力,這就是我天生的性格。就像蠍子有毒、就像蟬緊貼著樹皮、像鮭魚會游回出生的河流、像水鴨會夫唱婦隨那樣。
肉體上非常痛苦,有時也會面臨精神快氣餒的局面。不過所謂「苦」,對這種運動來說,就像前提條件一般。如果和痛苦無關的話,到底有誰會特地來挑戰鐵人三項或全程馬拉松這種費時又費事的運動呢?正因為苦,正因為自己甘願通過那樣的苦,至少在那過程中,我們才能找到一些自己正活著的感觸。生活的品質,並不在於成績、數字和名次等固定的東西上,而是流動地包含在行為本身中,我們也可以找到這種認識(順利的話)。
對我們最重要的東西,往往是眼睛看不見(但心可以感覺到)的東西。而且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是只能透過效率差的行為才能獲得。
在寫完的這刻,長久以來背負的東西終於可以卸下了,有點類似這種小小的感觸。或許正好到了適當的人生階段,可以寫這樣的東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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